父亲节写父亲
黄士春
猛然回顾,我从来没有写过关于父亲的文字,今天是父亲节,我想我必须用文字怀念我的父亲黄耀。
其实,这些年来,我不是不想写父亲,而是一直不知道该从怎样的角度来写,才能写出我父亲的伟大。
我一直为自己庆幸的是,我早在47年前,也就是1966年我做记者后的五年,用一连三个晚上,采访了自己的父亲,唯一的目的,就是要了解他当年是怎样南来,怎样辗转来到怡保扎根找生活,希望有一天我有时间的时候,整理出来。这原稿一直躺在我放置贵重物件的铁盒内,那是父亲和母亲林妹早年乘邮轮回中国乡下探亲时邮轮公司的纪念品。这一躺就是46年,直至去年农历新年除夕才开始整理,准备收进我本身的回忆录中。
原来,父亲在十三岁(1923年) 那年就随祖父离开广东省清远县璋洞沙迳村南来,唯一的原因,就是乡下生存困难,必须离乡背井下南洋另找生活。从他当年对我的口述中,我真的非常非常佩服我的祖父黄汝和祖母陈氏的胆量,毅然带着四个还未成年的二男二女,就这样飘洋过海,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土寻找新生活。我唯一的遗憾就是,当年采访父亲时,没有问他祖父是在谁的安排下南来的,只知道他们一家六口,从香港上船,最后在马来亚的槟城上岸,辗转在太平,直弄和督亚冷落脚和找生活,最后才在怡保安邦附近的彬如河畔定居下来,种菜养猪为生,这也是我出生的地方。整个南来的冒险过程已经够惊心动魄,我们后代那还有这种大无畏的冒险精神?即使我这辈子不自量力胆子大到将全部五个孩子全送到英国及美国深造,也只能算是有惊无险而已。
父亲和母亲就是这样的以务农养猪和种植打扪柚把我们六个孩子熬大,我是老三,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下有两个妹妹和唯一的弟弟。由于家贫,大姐和二姐根本没有上过学,大妹只念到小学就辍学帮家,只有我和另一妹妹和弟弟有机会念到高中。
这证明了父亲是很有眼光的人,只要经济能力允许,都让我们上学。因为根据他当年的口述,父亲只在督亚冷念过三个月的私塾,识字非常有限,他很早就知道孩子教育的重要性,而且都是全力以赴的。
父亲基本上是一个孤僻、不苟言笑、性格坚韧、不随便求人的人,但性情刚烈,盛怒的时候,还会粗暴的对待孩子,我在小学时,就曾受过这种苦头,但从不介怀,我只认为这是那个时代家长管教儿女的方法而已,也是我那个年代很多乡村孩子成长的过程。长大后,我也知道这完全是生活压力造成的。
我庆幸是家中的老三,上有两个姐姐,可以全职帮父母务农养猪种打扪柚,不必我帮忙干活,我知道父亲的用心良苦,就是要我安心的把书唸好,课余也没叫我去菜园帮忙,让我很奢侈的几乎可以天天打篮球,搞球队,很写意的念完高中。
当然,我还是有帮过父亲的。初中时候,菜瓜陆续有收成,平时是靠父亲一个人清晨四点左右,从老远的安邦踏脚车运到大约十英里外的怡保公市批发,遇到盛产时,一人载不完,就找我帮忙。重重的满脚车菜瓜,就这样的在清晨四时,跟着父亲载到菜市场批发,可真不好受。但每次都有很好的奖赏,那就是父亲必定光顾当时盛名的珠江酒楼,那儿的大包,可真一辈子忘不了。
看来,我父亲也是一个很有眼光,敢投资孩子教育的人;我小时在旧安邦明新小学唸到四年级时,就把我转到著名的怡保育才小学,一直唸到高中三毕业。高三毕业后,父亲手上似乎有点小积蓄,相信是可以让我勉强上南洋大学的,但同在这个时期,我也考进了南洋商报当专职记者。我选择了就业,一干就是25年,我不知道如果我当年升学南大,今天的我将是怎样的一个人,不管如何,我一直都感激父亲当年对我的期望。
其实,我父亲除了有着本身独特的个性之外,也是一个很有自尊的人。我记得我在唸书时,会馆是有什么奖励金之类的,但他就是不赞成我去申请,原来,他的意思是不想别人说他的孩子教育是靠会馆的,多有骨气。
父亲不但为人正直,还乐于助人,在清远同乡中备受尊敬;经过一个长时期的务农和种植打扪柚之后,开始有点积蓄。记得曾有一位刚从外地搬到新村的陈姓同乡,就曾向父亲借钱开辟菜果园,父亲都无条件(当然也无息)帮了他的忙,此同乡后来还赚了大钱。
父亲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对早期帮过他定居和发展菜果园的同乡黄勉黄辉兄弟都感恩,我当时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园里的柚子要长期以经常低过市价的价格指定批发给黄辉记打扪柚行,原来就是为了感恩。
在我童年的印象中,父亲不仅是一个非常刻苦耐劳的人,而且还有很多谋生的技能,例如,他可以赤手空拳在彬如河捉鱼,那时的彬如河河水还是清澈的,他居然可以潜进河里,把鱼儿活活的捉在手里,然后把鱼儿抛上岸,交由我去处理。我最享受印象又最深刻的就是父亲把白手捉到的鱼扔上岸让我去处理的那一刻。原来,1930年初世界经济大萧条时,全部矿场停产,父亲全家在督亚冷落难时,主要就是靠弄干沟湖水捉鱼求生。
父亲还会铁打,记得小学四年级时顽皮从泥壁跳下,扭伤了脚,不能行走,父亲当然生气啦,骂完了,就采了一些铁打草药给我敷,敷了整个星期后,竟然痊愈了。
父亲的好学也令我印象深刻。我当年进入商报做记者,每天将增报带回家,父亲一有空,就报不离手;原来,他学看报纸主要还是为了识字,因为他这辈子只有三个月的私塾教育,我佩服他的好学精神,虽然有时会将未雨绸缪唸成未雨绸胶(树胶的胶字,繁体很像缪字)。
我想我这辈子最令父亲失望的,是当年进入日间师训后,一个月后就突然离开,不能像隔壁的同乡子弟那样成为老师,生活安定又有好名声。其实,我当时也很想成为一名教师,只是上师训课一个月后,一天上午,突然接到院长的通知,要我立即离开学院。我相信再不会有其他的理由,必然是院方刚收到有关当局的指示,认为我不适合当教师。我当时就知道是什么理由,这肯定是我高三那年,接触了一些进步同学,看了不少禁书,有职业学生报上去,认为我是左倾学生,现在,果然印证了。最令我失望的,还是院长要我马上离开,连我要求等到当天放学才离开都不通融。我的意思是不想在上课中途突然离开,以免同学们多问。我就这样突然就离开了师训,当时也没告诉任何一个师训同学,直到今天,很多当年的师训同学都不清楚为什么我会突然消失。
沮丧的回到家,当然不敢照实告诉父亲,只说我决定在年底参加英校剑桥考试,不唸师训了。我看到父亲当时满脸绝望的神情,至今无法消褪,我也一直没有告诉他我其实是被开除的。幸好,年底的剑桥考试顺利过关,次年就考入商报,老天总算是对我公平一点,让我从此和文字结下不解之缘。
在报界25年之后,我再给父亲带来另一个大问号—突然辞去南洋商报霹雳州采访主任职位,全职从事冷门到不能再冷门的马来西亚英文法律的华译和出版工作,一天工作最少16个小时,市场还是个未知数。这项决定,当时在很多人眼中是疯狂的,父亲更加不会例外。但我没有后悔,为什么?现在是写我父亲的时候,我会在我的自己回忆录中再交代。
我现在也可以告诉在天的父亲,我当年的这项离开报界的决定,比我留下即使做到总编辑甚至董事经理会更有意义,因为,我已留下25本法律译著,最重要的,还是这项自我挑战,让我这个当年的小记者,能够自费将五个孩子全送出国深造,以弥补我两夫妇没有上过大学的遗憾,也符合了父亲当年希望通过教育改善后代生活的意愿。父亲应该会体谅我这辈子在他面前作过的两项让他失望的重大决定。我只能告诉父亲:人家留下大把钱,我只能留下文字,但我很满足。
我唯一能够让父亲高兴的一次,应该是我在全职从事法律翻译和出版后的五年,美国政府派员来马来西亚招聘中英翻译师,我被录取到外国工作。出国前夕,父亲在老家煮了很多我喜欢的家乡菜为我践行,我从父亲严肃的脸上看到少有但非常慈祥的笑容,还听到他抛出这么一句:“马来西亚政府不要,美国政府要!”我记得当晚我还对父亲说“仁者寿”,希望他长命。可惜,不懂是否我在当晚说错了这句话,犯了天忌,在我在外国上班后的一个月,就接到父亲死于车祸的噩耗。我拼了最大的努力,买到一张坐空姐位子还需要机长特别同意的位子机票赶回奔丧;我当时哭得很伤心,也一直在抱怨为何老天要对这样的一个好人如此残酷。
仅以此文,含泪写给已逝世23年的父亲 — 我尊敬而又伟大的父亲。(2013年父亲节)